作者:蔡德龍(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)
嘉道以降,以公羊學、諸子學為代表的新學術思想漸興,由此促動了古文創(chuàng)作的變革。學界對此多關注公羊學而少有注意到諸子學的影響。事實上,士人往往同時傾心于二家學術,故而嘉道古文的革新,實為公羊學與諸子學的綜合作用。《東方雜志》1907年刊發(fā)的社評,便將公羊學(今文經)與諸子學視為嘉道古文轉型的共同原因:“一則今文之學派大盛也,一則諸子之墜緒復興也。”(蛤笑《神州文學盛衰略論》)
公羊學與諸子學在傳承上本就關聯(lián),二者實可會通。
其一,宗旨與思維方式。在時代危機刺激下,二者均以匡時救世故而起,都有參與現(xiàn)實政治的品格。劉師培《公羊荀子相通考》云:“《荀子》一書,多《公羊》之大義。”以公羊學重要人物龔自珍來說,他本人在詩中多次提及對諸子的接受,道光二年(1822)詩云:“我方九流百氏談宴罷。”言及對諸子的濃厚興趣。道光十九年(1839)詩云:“九流觸手緒縱橫,極動當筵炳燭情。若使魯戈真在手,斜陽只乞照書城。”他驚嘆于諸子思想的廣博,至老境而研讀不衰。要之,無論是諸子學還是公羊學,龔自珍都是出于經世目的來接觸和學習,經世之旨在一定程度上破除了學術門戶。
魏源與龔自珍齊名,二人均受到公羊學與諸子學的共同影響。魏源稱“《老子》,救世之書也”(《老子本義》),這可與桐城派姚鼐對比。姚鼐亦好讀《老》《莊》,他受道家與禪宗啟發(fā)倡導古文的神韻境界;作為諸子學者,魏源則積極探尋《老子》的現(xiàn)實政治意義,開啟了晚清從社會政治角度闡釋老子的先河。受其影響,袁昶在目錄學分類上,將“九流”全部放入“經濟”類:“道、法、名、墨、陰陽、農諸家,皆關治世之術。”(《袁昶日記》)以經世統(tǒng)領諸子之學。
除共同的經世宗旨外,二家學術均以求“變”為特征,在思維方式上亦得以會通。公羊學主張“張三世”“通三統(tǒng)”,認為變革是歷史演變的基本規(guī)則;而出于亂世的諸子學,同樣主張變法易俗,以家言上抗官學。以龔、魏為代表的晚清士人合公羊與諸子于一體,力主變革?!稏|方雜志》社評認為新興的諸子文體多言變革:“諸子之學,又以變法易俗為其要旨,故諸家文集,經世之言最居多數(shù)。”作為時代先覺者,龔自珍等在“盛世”表象后發(fā)現(xiàn)危機,高言“此不可不為變通者也”(《明良論三》),傳承了公羊學與諸子學的變革精神。
其二,以常州為中心的兩派學者之交融。晚清東南學術以常州為核心,學術轉移之風向在常州也最為明顯。常州既是古文之鄉(xiāng),惲敬、張惠言、李兆洛等陽湖派興起其間;也是公羊學復興之地,常州人莊存與及其外孫劉逢祿是晚清公羊學派的創(chuàng)始人。梁啟超說:“欲知思潮之暗地推移,最要注意的是新興之常州學派。常州派有兩個源頭,一是經學,二是文學,后來漸合為一。”“兩派合一來產出一種新精神”,即“經世致用之學”(《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》)。常州學人出于經世目的,融通多種學術,尤其對公羊學與諸子學有濃厚興趣。以惲敬為例,他首先提出以諸子救文集之弊,其自身古文創(chuàng)作則有得于法家。袁昶發(fā)現(xiàn)惲敬古文于法家之外,又有《公羊》風味,稱其:“不為劉、姚所縛,生辣氣味,頗得于經生之《公羊》家、九流之《申》《韓》家。”(《袁昶日記》)惲敬古文能夠兼容《公羊》與《申》《韓》之風,當與常州學風兼容公羊學與諸子學有關。
從學術交往來看,東南學者或偏諸子學,或偏公羊學,二者往往有密切聯(lián)絡,彼此間相互推重。李兆洛以諸子教授弟子,而其對公羊學也有深切關注。他與劉逢祿相知,撰有《禮部劉君傳》。何紹基稱:“父執(zhí)經師李與劉,二申儒術重常州。公羊大義粗聞后,又見先生括眾流。”(《龍城書院謁李申耆年丈》)將李、劉二人視為常州公羊學代表。由于共同的經世目的,李兆洛對包世臣、魏源、龔自珍皆非??粗?。魏源作《武進李申耆先生傳》,亦將李兆洛與常州莊存與并稱,謂為“并世兩通儒”。包世臣曾從劉逢祿習公羊學,他還曾在李兆洛家居住七月有余,二人亦師亦友;其對首倡諸子文體的惲敬亦推崇不已。從上述學術網絡可知,晚清常州陽湖文派惲敬、李兆洛于諸子學、公羊學兼修,而包世臣、龔自珍、魏源則通過與常州公羊學派、陽湖文派的交往、學習,成長為嘉道間經世學風的代表人物,亦是諸子學與公羊學的巨擘。
以經世為宗旨,以變革為共同思維方式,集公羊學與諸子學于一身的嘉道學者的古文寫作,呈現(xiàn)出新學術的綜合性影響。以龔自珍《葛伯仇餉解》為例來說,此文以“問曰”提出經學史上的問題,以“答曰”結體,對《尚書》記錄的、后經《孟子》解釋的“葛伯仇餉”之事進行討論。這種解經體文章在體制上來源于《公羊傳》,《公羊傳》常為《春秋》經文歸納筆法義例,如隱公元年《傳》文:“克之者何?殺之也。殺之則曷為謂之克?大鄭伯之惡也。”龔自珍仿其筆法云:“仇者何?眾詞,大之之詞。殺者何?專詞。殺一人不得言仇,仇不得言殺。”再如,《公羊傳》常結合經文中重要詞語的訓釋來闡釋經義,這些詞語包括人名、地名、行為動詞等,在形式上以“……何”“……也”的問答方式展開。《葛伯仇餉解》中說:“亳眾者何?窺國者也,策為內應者也。老弱饋者何?往來為間諜者也。”這是對經文中的人物進行解釋,認為商湯派往葛國幫助耕種的人實為刺探葛國情報,目的在策劃內應,那些為其送飯的老弱則為往來兩國傳送情報的間諜。
此文在形式上取法《公羊》,而解經的理據則來自《韓非子》的權謀思想,以此對《孟子》宣揚的商湯之仁予以解構:“王者取天下,雖曰天與之,人歸之,要必有陰謀焉。”文章從權謀角度重新解讀商湯伐無道,暗喻當時中國為列強構陷罪名以圖兼并的殘酷外交困局,具有深刻的警示意義。文末點出主題云:“夫葛何罪?罪在近。后世之陰謀,有遠交而近攻者,亦祖湯而已矣。”對當時列強的滲透、侵略保持警惕。龔自珍以《韓非子》權術理念解經,其經學闡釋目的在于為現(xiàn)實政治服務,公羊學與諸子學在經世的目標下被綜合運用。
公羊學與諸子學都注重思想闡釋的空間,但亦有明顯差別。同樣是經世致用,公羊學主要是在理論上設想歷史發(fā)展的進程,受其影響的古文主要寫政治理想、政治改革;周秦、東漢諸子長于現(xiàn)實批判,因而諸子學主要是對國計民生的考究、社會制度的批判。張豈之指出,“龔自珍的思想中心是他的社會批判論”(《中國思想史》),強調其受諸子學影響的批判性。公羊學將人類社會的演進分為據亂世、升平世、太平世三段,龔自珍《乙丙之際著議第九》開篇云:“吾聞深于《春秋》者,其論史也,曰:‘書契以降,世有三等。’”表明本文的理論背景是公羊學“張三世”之說。龔文借用其說而微別,提出治世、亂世、衰世三世說,又引申云:“三等之世,皆觀其才。”三世人才各有差等,衰世人才最乏。他以衰世影射晚清,由此談論晚清人才匱乏的現(xiàn)實問題。對具體政治問題的討論,是諸子學所長;而宏觀層面的歷史演進設想,則是公羊學專精領域。此文即是在公羊學擘畫的“三世”理論背景下探討諸子所長的現(xiàn)實政治問題。龔自珍《尊隱》則借公羊學“衰世”概念,指出“衰世”中被清王朝擯斥的“山中之悴民”實為國家需求的真正人才,他們“仁心為干,古義為根,九流為華實,百氏為杝藩”,即以具備諸子學涵養(yǎng)為特征?!蹲痣[》在公羊學“三世”演進脈絡中,表彰諸子學人才,也是公羊學與諸子學雙重浸潤的表現(xiàn)。
《光明日報》(2025年04月07日13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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